當你歸去的時候,請以你的鳴叫和我道別;當你歸來的時候,請以你的鳴叫呼喚我……——題記
遠遠的地平線上,縷縷血線蜿蜒晃漾。驀然間,太陽如一顆赤色的水晶球噴耀而出。長林凍河上下,一片金紅眩目、瑰麗妖嬈。
潘晟昱藏在用秸稈搭成的窩棚里,屈著雙腿,透過照相機鏡頭,靜靜凝視著朝陽下翩翩起舞的白鶴,傾聽著它們的鳴叫,捕捉著它們輕靈曼妙的身姿……
10月中旬,吉林鎮賚莫莫格濕地的清晨已是寒意凜然。拍攝得太久,潘晟昱渾身被凍得僵硬麻木,但他仍然沉浸在天、地、朝陽、鶴群互融共生的壯美畫卷中,對寒冷、饑餓、疲憊渾然不覺。
每年的春秋兩季,潘晟昱都要來這里拍攝白鶴,從最初的發現、好奇、癡迷,到后來的沉醉、忘我、融入;從風華正茂、意氣風發的帥小伙,到閱盡滄桑、兩鬢微霜的“鳥叔”,他和白鶴已經相知相守了14年。
白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,每年3月,它們要離開越冬地江西鄱陽湖,北遷至北極圈里的雅庫特度夏,9月,再由雅庫特飛還,全程10000余公里。而處于嫩江和洮兒河交匯處、適宜水鳥棲息繁殖的鎮賚莫莫格濕地,便成為了白鶴漫長遷徙途中的重要“驛站”。目前全世界白鶴數量僅存4000余只,其中80%至90%的白鶴要到莫莫格停歇,停歇時間為100天左右。
2005年,就是在這里,潘晟昱與白鶴結緣,他的人生也因此改變。
“白鶴一生太不容易了,年年要經歷萬里跋涉的艱苦、覓食求生的艱難、哺育幼崽的艱辛。它們在北極圈里的雅庫特繁育幼鳥,秋季在莫莫格停歇后,帶著幼鳥南飛鄱陽湖越冬,等來年再飛回莫莫格的時候,幼鳥已經長成了成鶴,就要與父母分別了。幼鶴對父母是非常依戀的,母親為它覓食,一口口地喂養,父親負責警戒,保護幼鳥與雌鶴。為了雌鶴和幼鳥的安全,雄鶴大部分時間是不吃食的,對這個家庭非常負責。可幼鳥長大了,終究要離開父母,它們也要有自己的妻子、丈夫、孩子,也要有自己的堅守、承擔和付出。就是在莫莫格,長大的幼鶴,要學會獨立面對生活,獨立開始自己的一生。”潘晟昱說。
經過幾年的觀察、跟隨,潘晟昱發現白鶴和人類一樣,也有敏銳的感知和復雜的情感,有手足之情,有群體生活規則,有對幸福生活的追求,有為了子女毅然犧牲自己的偉大父母之愛。每當說起這些,潘晟昱眼角都會泛起淚光。因為了解,所以愛;因為愛,所以他把它們當成了朋友和親人。
讓潘晟昱尤為感動的,是一只瘸腿鶴的故事。“大約10年前,我在白鶴湖發現了一只瘸腿鶴。其他白鶴飛翔的時候,雙腿平伸。但這只瘸腿鶴一飛起來,它的一條殘腿是耷拉著的,不正常,它的叫聲也比較凄厲。別的成年鶴都是成雙結對的,帶著幼鳥組成三口之家,而它始終是一只孤鳥。它在鶴群里受欺負,一進入大鶴群,其他鶴就啄它,它只能在邊上,以游離的狀態,遠遠地跟著鶴群。白鶴在泥地里覓食,換地方的時候,雙腿交替行走,很優雅。可這只瘸腿鶴辦不到,它每次只能用一條好腿,從泥里一蹦,然后再用膀子一扇,這樣才能保持平衡,栽栽楞楞的,覓食很費勁。但它的生命力特別頑強。2013年,白鶴的覓食地漲水,就剩路邊的高崗能停歇覓食了。但這里來往的車輛非常多,每天觀察野生鳥類的游客、攝影愛好者也多。鶴群盤旋著不敢落下來。這時候,這只瘸腿鶴立功了。白鶴的習性是,只要有一只落地沒有危險,其他的就敢跟著過來。那只瘸腿鶴非常勇敢,每天它都是第一個落下,為鶴群探路。于是我給它起了個名字,叫‘功勛鶴’。那年9月中旬,當鶴群從雅庫特飛回莫莫格時,我沒見到這只瘸腿鶴,當時我特別著急,特別難過,心想,它是不是體力不支吃不到東西了?是不是遭遇什么意外了?后來,在離鶴群覓食地兩公里的地方,我意外地見到了它。它孤零零的,在一個藨草特別多的地方吃藨草。我激動得都快哭了。然后,我用了兩個小時慢慢接近它,扛著相機,不去打擾,慢慢接近。瘸腿鶴開始警覺,抬頭望著我,我停下來,讓它看。我覺得這幾年我跟隨它、拍攝它、觀察它,它對我應該有印象。鳥的視力特別好,但我不確定它的記性好不好,不確定它會不會記得我。果然,它望了我一會兒,然后就不怕我了,還是低頭吃東西。我覺得它真厲害、真聰明,了不起!直到4年前,我還能觀察到這只白鶴,但到了2016年,這只瘸腿鶴消失了,從此,我再也沒有見過它。”
面對白鶴的死亡,潘晟昱傷心、難過,但他絕口不提“死”字,而是用“損失”來代替。他默默地守護著它們,他幸福地迎候它們歸來,又依依不舍地看著它們離去。鶴群數量增加了,他快樂得像個孩子,幼鶴數量下降了,他焦急地四處打電話詢問原因。他不敢離它們太近,怕驚擾它們;又不忍心離它們太遠,他舍不得它們。別人說他為白鶴奉獻了很多,他說:“白鶴教給我的更多。”
一開始,妻子冷庭君對他愛鳥護鳥的行為不太理解:“每年白鶴春秋兩季回歸的時候,大約得在莫莫格停歇3個月的時間。這3個月我和孩子就見不著他影兒了。他一顆心全在白鶴身上。鶴走了,他做片子或回放視頻的時候,聽到白鶴的鳴叫,就像聽到孩子的呼喚一樣,那個高興、那個滿足。我和孩子得排在白鶴后面。”
“有一年10月末,白鶴基本都南遷了,有3只鶴——一家三口沒走。他成天跟著那3只鶴,魔怔了一樣。有一天天特別冷,晚上都啥時候了,他車陷進濕地里,給我打電話。我趕到的時候,看他造得滿身是泥。我又心疼又生氣,問他:‘你這是圖意啥?!’他說他擔心那3只鶴,擔心有啥說道,為啥鶴群都走了它們還不走?就這么又跟了六七天,一直到3只白鶴安全飛走他才放心回家。”
“后來我想我懂他了。有一回,他帶我去白鶴湖,然后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白點,當時我感覺到他的神情特別緊張,漸漸靠近后,他說:‘哎呀,真是越怕啥越來啥!’他當時就怕那個白點是一只死掉的白鶴,走近一看果然是。他的那種難過,一下子就能讓人感受到。他雙手捧起那只白鶴,以一個朝圣者的心態,把死去的白鶴焚化了,然后掩埋掉。當我陪他拾枯枝焚化白鶴的時候,借著火光,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花。那一刻,我終于明白,他心里裝的,不只有我們這個家,更有白鶴、有濕地,有整個美麗的世界……”
2005年到2019年,14年。濕地上的白鶴來了又去,去了又來。只要它們在,潘晟昱就在。
14年間,潘晟昱練就了一雙“火眼金睛”:掃一眼,基本就能判斷出一群白鶴的數量,八九不離十。
14年間,潘晟昱與莫莫格濕地附近的老鄉都成了朋友,只要一有白鶴的點滴消息,老鄉們立刻就會打電話給他。
14年間,只要有人尋找白鶴,不管你是鳥類專家還是媒體記者,都要先找到潘晟昱,因為大家知道,只有他最了解白鶴的行蹤。
14年間,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潘晟昱的行為打動,成為一名愛護鳥類的義務宣傳員。
14年間,潘晟昱用幾部相機記錄了白鶴在莫莫格濕地停歇的珍貴瞬間,并在全國各大媒體發表了大量稿件和圖片,呼吁人們愛護生態、關注白鶴。他把這群美麗精靈的生命軌跡,打造成了鎮賚、白城乃至吉林省的一張閃亮名片。
讓潘晟昱欣慰的是,在當地黨委、政府的努力下,莫莫格濕地的生態環境越來越好;濕地內捕殺鳥類的行為已經極為少見;人們對鳥類的保護意識逐步提高,救助受傷的鳥兒已成為當地人的習慣……
潘晟昱有很多頭銜,鎮賚縣宣傳服務中心副主任,白城市攝影家協會常務副主席,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科學考察委員會委員,鎮賚護飛隊隊長等,但他最看重的,是“鳥叔”這個稱謂。他常說,我們和環境、動物是命運共同體,保護它們,就是在保護我們自己。
和勇敢的人類一樣,野生動物窮盡所有氣力頑強求生,以它們的飛翔、奔跑、跳躍,追求著生命的尊嚴和自由,有了它們陽剛、優雅的身影,才有了這個多姿多彩的斑斕世界,才有了如詩如畫的美麗中國。
在愛鳥護鳥這條路上,潘晟昱正大步走著,他的背影有些蒼涼,但絕不孤單。和他同行的人都聽得到來自他內心深處的聲音,那是潘晟昱對白鶴、對野生鳥類最深情的告白:“當你歸去的時候,請以你的鳴叫和我道別;當你歸來的時候,請以你的鳴叫呼喚我……”(來源:白城日報 記者 賈滌非)